风夜

（6）

一觉醒来竟化了形，婉素开心得直要飞起来。做木头人做了五百年，活蹦乱跳便是莫大的福分，婉素当真是半刻都不愿闲下来，不过一月功夫，就把天宫大大小小角落转了个遍。

月下老人见着她颇是高兴，他素来最喜欢活力充沛的小姑娘。婉素却因了印象中他偏心旭凤，不大愿意搭理。奈何月下老人脸皮堪比城墙，只以为她是在璇玑宫呆的久了，怕她也变得如润玉一般清清冷冷的性子，一手红线一手画本推销个不停。见她仍不买账，有些气馁，冲着殿中喊道：“小锦觅，小锦觅，你帮我劝劝她，小小年纪，不谈情说爱像什么样子？”

婉素心中一跳，就见到一个一身男装的小仙冲她走了过来。

仙界的人都眼瞎吗？婉素一看，忍不住心里吐槽，这一看就是女孩子吧？顶多也就是女孩子气质没那么浓厚的女孩子啊？！

不过长相却是绝世无双。尽管心中有气，婉素也不得不承认，锦觅仙子确实长得好，尤其是那单纯无害的气质，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。

怨不得大殿一见钟情……仙界到底也是个看脸的世界啊。

她心中有些酸涩，勉强压住了，冲她微微躬身：“见过仙子。”

“我不是仙子，就是个得道的……半仙，其实是个果子精。”锦觅笑吟吟走上来，把红线塞进她手里，“你就拿着，不过是个彩头。”

婉素僵了僵，还是收下了：“那就多谢仙子了。”

“不谢不谢，这个嘛，是我们分内之事。你要是以后想要，尽管来找我拿。”锦觅晃了晃脑袋，当真是一派天真无邪。

“不知仙子，来天界多久了？”

“近百年了吧？”锦觅歪头回想，“还是五六十年？我也记不住了。”

……看来陨丹还真能压制智商。

婉素一面吐槽，一面回想，她怎么记不清旭凤涅槃一事？不过润玉也不常跟她提起天界之事，许是他不愿让她多想，便瞒过去了。

回去定要好好问问他，究竟瞒了自己多少事！

她想着，便向锦觅和月下老人告辞，锦觅留了她几句，便让她去了。月老又硬塞给她四册画卷，明知道是什么东西，但婉素着实怕了月下老人那张唐僧嘴，连忙拿了。

 

（7）

“这是什么？”

才进殿门，便与润玉撞个正着。婉素吓了一跳，知晓瞒不过去，只好实话实说：“月下老人给我的。”

润玉哪里不知道他这个叔父是什么性子，额角青筋不由一跳，不由分说接了过来：“下次他给你的东西别接。”

“唉唉唉？殿下，你这是要去哪？”婉素见他脸色不对，连忙拽住他，润玉面色更黑：“我去还给叔父。”

“别别别，不用！”婉素生怕他一去直接撞着锦觅，连忙阻止，“月老也是一片好心，下次我不接就是了。”

“你化形才多久？仙根不稳，他就教你这个！”润玉当真气得不轻，“这书你可有打开看过？”

“没有，绝对没有！”婉素连忙发誓。润玉又看了看她，神色总算放柔了些，虽不再打算立刻去找月老，但还是不忘叮嘱她：“你仙根不稳，要好好修炼，不要为这些事情分心。我看你这个月也玩得够了，今后你就在宫中好好修炼，待仙根稳当后再玩也不迟。”

婉素傻了眼：“今后？”

“我亲自教你。”润玉卷起书册，在她鼻尖轻轻一点，“看你还怎么偷奸耍滑。”

婉素懵了，旁人不知道，她难道还不知晓，以润玉那个细致性子，他做老师，可比旭凤做老师还可怕多了。回想起书中锦觅在旭凤教导下的悲惨日子，她生生打了个激灵，陪着笑拽住了润玉的袖子：“殿下，殿下日理万机，这种小事就……”

“日理万机？嗯？”润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，“那倒也好，你便陪着我一起理事。”

……她果然是傻了才和他争！

婉素垂头丧气地松开他的袖子：“我也没想过当什么法力高强的神仙，现在这样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
“升了上仙，才算真正是寿与天齐。”润玉道。

“我也没想过活那么久。”婉素垂着头，“凡人说，活太久也未必是好，能活个千年万年，我都觉得长得没法想象了。”

“仙途漫漫，要修行的东西数不胜数，你今后就明白了。”润玉叹息一声，“再说，你不愿多陪我些时日吗？”

婉素愣了一下，抬起头来：“殿下？”

她睁着一双眼，眼中他的倒影清晰可见。润玉有些失神，回过神来时不由轻咳一声，背了手道：“总之你好好修炼就是了。这些东西，我便先替你保管。”

“那红线……”

“我拿着。”润玉一想到月老给她这些东西就气不打一处来。

婉素却误解了他的意思：“殿下想要？那我就送给殿下啦，横竖他们也说了，不过是个彩头罢了。”

润玉哭笑不得：“他说什么你都信？”

月老本来就不管仙界情缘啊？婉素一脸莫名，突然想起书中锦觅还送了殿下红线，虽然只怕是不靠谱，但只怕将来她还要再送。一念至此，她连忙抓过润玉的手，认真道：“正巧，我也觉得殿下往日穿得太素，有这红线点缀，便不至于太过素净了。我替殿下带上吧？”

润玉摇了摇头：“顽皮。”

虽是这么说，却未阻止她。

润玉的手生得白，红线一绕上去，便分外惹眼。婉素细致地打了个如意结，又摇了摇他的手，对着红线有模有样的祈愿：“婉素祝愿殿下，年年花开事如意，岁岁朝朝常含笑。”

 

（8）

之后婉素果然被他拘在璇玑宫“专心修炼”，天长日久，只觉得自己闷得要长出蘑菇来。她先前不能走动，闷了五百年也就罢了，如今是有贼心没贼胆，只能偶尔央着润玉布星时也带着她，才稍稍解了些烦闷。

一日布星归来，人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，星宿动荡，每日算天时费了润玉不少功夫，天后早晨又逮着他不由分说训了一顿，他实在困倦，便靠在天河畔打了个盹。

婉素和魇兽也是昏昏欲睡，便一个挨着他的衣角，一个靠着他的腿，就这么睡了。

星河璀璨，静谧非常。

婉素迷迷糊糊，仿佛梦见了初见润玉的那一日，漫天星河倒悬，是她从不曾见过的瑰丽风景。

她迷瞪瞪的，忽觉有些痒意，头更是硌得不舒服。她半梦半醒，翻了个身，眼前却似有些光亮。她困倦地睁开眼，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，那条她五百年不曾再见过的美丽龙尾，竟不知不觉化了出来，怪道她觉得硌，原来是他的双腿化成了布满坚硬龙鳞的尾巴。

她满心好奇，看润玉睡得正熟，大着胆子伸出手去，轻轻在龙尾上摸了一把。

触手温凉，比人间最上等的绸缎都要滑润。

她忍不住多摸了两把。

润玉在梦中微微皱眉，龙尾微摆，天河中星辰满布，被他这么一碰，河水缓缓漾开来，更添了一份朦胧悠远。

“你做什么？”

婉素被抓个正着，险些没站稳。一转头就见到润玉睁眼看着她，眼中睡意未消，看着倒比平日迷糊许多。

“我……就是……觉得好看……”

婉素绞尽脑汁想编个说辞，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，她同润玉同时转过头去，只见到一席蓝衣，正是锦觅。

婉素只觉得嗓子卡了一下，脑子一片空白，明明是想站起身来，足下却猛地一滑，一下跌进了天河之中。

“阿素？！”

（9）

天河中有千星百斗，仙气弥漫，婉素这一跌，登时被水冲出一大段。润玉吃了一惊，也顾不得旁边惊呼的是哪位仙子，连忙将尾巴卷向婉素，想要拖她起来。不想那河中本就十分古怪，他尾巴一动，那河便流得更猛，将将把婉素直冲到了河心。

魇兽不由得惊呼起来，猛然往前冲了几步，却又不敢下水，只好在岸边焦急的徘徊。

幸好她还有些水性，虽然觉得这河游起来艰难万分，到底还是堪堪抱住了龙尾。

润玉沉着脸将她拉上岸来，婉素自知理亏，一句话不敢多说，任他用外袍随手一卷抱了起来。

“这位仙子，我需带她去医治，先行一步了。”

锦觅懵懂地点了点头，润玉已抱了婉素快步走开，竟连一个多余眼神都没给锦觅。

……等等这和说好的剧情不一样啊？

婉素忍了忍，还是没忍住，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，小声问：“殿下，你看到刚才那个仙子了吗？”

润玉黑着一张脸，硬邦邦蹦出两字：“见了。”

“你不觉得她很漂亮？”

润玉把她放到床榻上，伸手探了探她的头，这才微微松了口气，又板起脸来训她：“你还有心思想这些？天河也是你能进去玩的？”

“我也不是故意……”

“你明知道那河半清半浊，若是被浊气侵了，我看你……”润玉越说越气。那河中集千情百苦，下连人界，寻常小仙都不敢靠近。他是仗着修为深厚，又是上神，不惧这些，但婉素可是个才化形不到百年的小仙！

“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，且罚你三月禁闭，收收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。”说完仍不解气，他狠下心决心罚她一罚。却不料婉素抓了他的袖子，眉毛拧成一团，轻轻呻吟起来：“疼……”

润玉一下忘了才说的话，急急问道：“哪里疼？”

“骨头疼。”婉素皱着一张脸，“浑身都疼。”

润玉当真是又气又急，她这副模样，显然是方才被星宿仙气所激，一时难以承受。“可知道错了吧？下次你再这样莽撞……”说到一半，看她这般难受，又训不下去，只得长长叹了口气，将她扶起来，将手抵着她的后背施法助她渡气。

婉素只觉得自己骨头像是快要裂开，疼得受不住。迷迷糊糊中竟然还有余力思索，那她这一摔，岂不是破坏了殿下的一见钟情？那后来的剧情，还会像原来那样发展吗？

 

（10）

婉素当真乖乖关了三月禁闭，润玉竟也守着她，除了值夜布星，便待在璇玑宫中，寸步不离，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。

“穷奇？”

“不错，此番穷奇莫名现世，只怕魔界……”润玉皱了皱眉，“我要去魔界几日，这几日你可乖些，莫要再闯祸了。”

“不能带我一起去？”

“你去做什么？”润玉板起脸来，“魔界浊气最重，你……”

“我知道了！”婉素着实怕了他，“我不去就是了。”

润玉定定看了她一眼，突然道：“你放心，我与旭凤一道，定不会出事。”

 

时光荏苒，眨眼百年。

锦觅是水神之女的事情，究竟是瞒不住了。

这次润玉的娘倒不曾出手，但锦觅还是在天后寿宴上被天后抓了个正着。

“水神之女，那她不就是大殿下的……”

润玉却堵了她的话：“你的法咒练得如何了？”

婉素不满他岔开话题，硬拉回来：“我跟你说正事呢，若她当真是水神之女，你真要娶她？”

润玉只是垂了眼，微微晃了晃手中杯子，轻轻笑了一下。

 

（11）

水神向天帝请求解除婚约，润玉只淡淡说了句听凭父帝安排，旭凤却突然对天帝求娶锦觅。

天帝心中恼怒，当着水神的面，却不好发作。

反倒是天后，直接炸了个底朝天。

接下来的戏倒颇是精彩。锦觅服了陨丹不晓情爱，花界一听旭凤求娶，几乎拍案而起，险些没冲到天庭抢人。水神左右为难。天帝心中一恼水神妄为，二恼旭凤抢兄长之妻，连日对旭凤没个好脸色，天后更是恨不得抓着穗禾的脑袋往旭凤心口里塞。

如此一来，反倒显得璇玑宫格外清闲，天后满心烦忧，只来得及和自己儿子杠着，根本腾不出时间来找润玉麻烦。

难得悠闲，润玉甚至带着婉素，回了一趟洞庭。

婉素看着他在洞庭抚琴，不由心想，润玉和五百年前到底是不一样了。和剧里也不一样了。但是，她倒是喜欢。

天庭这一出家庭伦理剧轰轰烈烈闹了百年，几方各执一词，僵持不下。水神几乎搬到了花界，就在这纠葛不清的当口，锦觅封上仙一事，不知怎么就提上了日程。

结果倒也不出意料，反对者甚多，最后双方各退一步，一致决定让锦觅去人间镀个金，便算过了这个程序。

无巧不成书，锦觅历劫，婉素也要下界历劫。但她可比锦觅惨得多——她要轮回十世，八苦尽悟才算圆满。

……她算是看透了，天界也是有拼爹一说的，谁叫她生下来只是个树精呢。

天界各方正对锦觅的命格各执一词，纠缠不清。相较之下，婉素的下界却十分平静，送行者二人一兽而已。

“殿下放心，凡人大多活不长久，想来不过两年，婉素便回来了。”

润玉虽早同缘机仙子打点好，却不免还是有些担心，当着邝露的面不好多说，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，低低道：“你且安心历劫，一切有我。”